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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 又见除夕

        

转眼1月结束,2月抬头,刘培强邀请了托尼去他家坐坐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说是“家”,也只不过是这栋楼里的一间房。在这个时代一切从简,出门不便,因此生活区要么集中一处,要么就与工作场所放在一起,像这样工作和生活都在一栋楼里的设置也成了普遍现象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的“家”本来就是托尼安排的,恢复身份后也没有变化,联合政府乐得有一个自愿承担这份衣食住行麻烦的人继续。因此刘培强拿到身份后,其生活起居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同意了。自从把家搬到了Beijing,他跟美国那边的联络就变少了,成立联合政府后,反正都是一起办事了。同时反正他也没有一大家子亲朋好友,乐得清闲,也闲得孤寂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布鲁斯和斯蒂芬倒是偶尔来看看他,不过他们的家还是在美国,最近已经又回去了。再加上联合政府厉行节约,于是以前的聚会达人现在连节日都经常是一个人——对,由于时间紧张,只保留了几个重大节日,没有假日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保留的节日里,当然包括春节。


        

2057年2月3日,除夕,外面是极夜,楼里的灯光也暗了下去,显示到了傍晚。刘培强邀了托尼吃晚饭,于是他按照礼节,正装赴约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按礼,他还该带上一瓶酒,不过如今外面环境恶化,粮食紧张,已经没有余裕进行这种浪费了,所以他只带了点新鲜蔬菜,前两天刚趁物资分配时高价换的,这年代,蔬菜比肉难得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还剩5分钟时才出门,只是在楼里从一间房转移到另一间房,花不了多久。当他站到门前时,看看表,时间正好,于是他敲响了门,里面也马上开了门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引他进来,桌上已经摆好了盘,非常简单的吃食。这年代已经不可能大操大办了。然而他还是僵立在了原地。


        

饺子!


        

这盘饺子比他记忆中的显小,形状也不太圆润,而是一个个扁扁的半圆形,摆成一圈叠放在盘里,好像还煎过,面皮泛着焦黄的油光。虽然看起来怪怪的,但那确实是饺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该死的中国人过年的习俗!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见他呆愣愣地看着那盘饺子,有点疑惑,托尼不是刚来中国第一天的无知外国人,他已经在中国快30年了,你要说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饺子,那就太不可思议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解释了一句:“这是饺子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白他一眼:“我知道,我又不是刚来中国第一天的傻子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立马表情窘迫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暗自叹口气,镇定心神,解释道:“只不过觉得这饺子看起来有点怪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面皮微红,小声说:“我家是Shanghai的,不太会包北方的饺子,我是按照蛋饺的方法做的,只不过没蛋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气氛尴尬地安静了一会,然后托尼笑了出来。不知为什么,他心里感到放松了一些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也放松了下来,邀着托尼落座,然后他去橱柜里拿出一个瓶子,像献宝一样放在了托尼面前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又一次僵住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白色圆柱形玻璃瓶,上面写着五个红色的大字:贵州茅台酒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该死的中国人的国酒!


        

等等,这酒是哪里来的?


        

“老潘的私藏。年代很久了,大约有20年了,是刹车时代开始前最后一批出厂的。”刘培强这次准确看出了他疑惑的点,“前几天我生日时候,再加上恢复身份,他送我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拿出两个杯子——不是白酒杯,是一般的喝水杯子——各倒了一杯底的白酒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今天我们来庆祝一下吧。”他举杯说,“来吧,喝一点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俩都举杯,托尼把杯子举到口边,他看着刘培强浅浅地抿了一小口——没有喝干,还剩不少——然后就把杯子放下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刚才一直盯着刘培强的动作,现在,他看看自己手里的酒,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不知所措间,他学着刘培强的动作,抿了一小口。


        

那酒还是一样的辣。不,跟记忆中的比起来,好像还差点劲。


        

鬼使神差地,他突然问了一句:“有啤酒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啊?”刘培强惊讶地抬起头来,“怎么,你喝不惯这种酒吗?是不是度数太高了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——你喝不惯那种酒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不对!


        

“不,我是说,把啤酒和茅台掺在一起,做成深水炸弹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的惊讶更甚:“你喜欢喝那种酒?那种酒可是很容易醉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——有个词叫“千杯不醉”就是形容我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不对!


        

“你还怕醉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其实我不太会喝酒。”刘培强有点赧然地说,“我只是在庆祝的时候喝一点,每次也不多。我的职业也不允许我经常喝酒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——我以前和战友们喝酒,没有酒过三巡都不能算喝酒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这全都不对!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放下了酒杯。“这样喝酒,一点都不激烈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,只觉得羞愧难当:他叫人来喝酒,却不料竟然满足不了对方的喜好,这怎么可能想到,平时完全看不出来托尼是个喜欢喝深水炸弹的酒鬼!不,他根本没见他喝过酒。也许他忽略了,这个时代除了私酿和私藏,哪里还有酒呢?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实在抱歉,我只有这个。”他为难地说,“现在一般人都很难喝到酒了。啤酒我小时候还有,可是也已经消失有20年了。现在到哪里去找啤酒呢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蓦然惊觉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是啊,现在。


        

都已经40多年了,一切都变了,连地表环境都变得认不出来了,更何况人呢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我到底是在闹什么别扭呢?


        

他起了惭愧之心,然而又不好意思明言,只好东张西望,结果看到电视里正在放着春晚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该死的中国政府的官方仪式……算了!


        

“罢了,没有也无所谓。”他淡淡地说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,赶紧把那盘饺子推过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尝尝我的手艺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,把餐具伸向了那盘饺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

~~~


        

当托尼再次把手伸向酒瓶时,被刘培强拦住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你别喝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斜着眼看他,他们只倒了三次酒,每次都是一杯底,他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,那酒瓶里肯定还剩了大半瓶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故意哂笑着说:“怎么,你不行了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不是。”刘培强皱起眉头说,“你年龄大了,还是不要多喝酒,对身体不好。尤其是你的心肺功能不太好,而酒精对神经有抑制作用。其实酒精是一级致癌物,不喝是最好的。不过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助兴的东西了。但过多就得不偿失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啰嗦!”托尼烦躁起来。他当然知道刘培强说的都是很科学的道理,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,可就是让人很烦躁。“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,我的事我做主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不行。”刘培强坚决地拦住了他,“我邀请你来喝酒,我就得对你负责,不能让你不顾健康地乱来。”他看托尼抓着酒瓶不放手,一伸手把他的杯子收走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你干嘛?”托尼的火气腾地一下蹿起,“你请我来喝酒,却不让我喝好,你是什么意思?婆婆妈妈说那么多,是不是舍不得20年的茅台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托尼!”刘培强突然站了起来,绕过桌子来到他身边,托尼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,他想躲开刘培强,脚下却趔趄了一下,这里连地面都不平吗?就这一下的功夫,刘培强搀住了他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我不是舍不得什么酒。但你明明不能多喝!”刘培强看到托尼双眼发直,带着一种过于激动的神色,显然已经有点醉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推开刘培强的手,他觉得有一种燥热在全身游走,让他平时的自制力丧失殆尽,情绪打败了理智,冲动控制了行为。他盯着刘培强,一字一句,痛心疾首:“你是学历很高,很懂科学,可你……不懂人心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应该没喝多少吧,最多3两,酒量这么差吗?


        

这完全不像是喜欢喝深水炸弹的样子啊!


        

听说,人在心情郁闷的时候,喝酒就容易醉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——可你……不懂人心!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很郁闷,似乎他每次想主动为托尼做点好事,结果都会办砸,他似乎总是说错话,总是不知道托尼真正想要什么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或者说,他即使知道,也从来不会选择合适的方式去表达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咬住了下唇。他知道托尼的医疗团队也住在这栋楼里,如有需要就能很快赶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我会后悔这样做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走过去拿起酒瓶,又往两个杯子里倒酒,一个倒了一杯底,一个倒了更多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好,我陪你喝!你每喝一两,我就喝二两,算是自罚给你赔罪。我们喝到够为止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~~~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的目光已经迷离,头沉脑重,他的目光好不容易聚焦之后,发现已经找不到那瓶酒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没了,已经喝完了。”刘培强歉然地说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倒也没有又发火,他的头脑空荡荡的,思考能力在酒精的作用下下降的厉害,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种熟悉感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喂,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?”他趴在桌上抬起头看着刘培强很自然地问道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微怔,他已经很久没有认真想过未来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我本来有很多。”他自嘲地笑笑说,“后来是一个都没有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可现在不一样了。”托尼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,“你说要回归正常人,你想继续走下去,你也得到了第二次机会了。那你是为了什么要走下去呢?总得为了点什么理由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你要是指那种理想,我倒是一直都有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是什么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“河清海晏,时和岁丰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感到自己的酒醒了一半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这理想,离现在这个山河倒转、深谷为陵、危如累卵的世界,实在是不能更远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的目光越过他,越过这间屋子,越过外面的黑暗,投到不知哪里的虚空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早在2500年前的春秋时期,中国就出现了《礼运大同篇》,描述了当时人的大同社会的理想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的目光承接着几千年的沉重过去,承载着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实现的璀璨未来。那是当冷锋在一个战火不断、恃强凌弱的世界里说到“天下太平,世无兵戈”时,一模一样的目光。


        

那眼里看到的不是现世,不是当下这个正在分崩离析的世界,而是跨越了2500年的漫漫长夜,投射到了那个遥远的黎明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一时间,仿佛全宇宙的星光都在他眼里聚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托尼感到那一直在周身徘徊的燥热消失了,一股清凉的感觉涌入胸膛,一直被催动的对酒精和麻醉的渴望也消失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面前的杯子里还是那一杯底的酒,刘培强每次都很小心地控制着给他的量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来,最后一杯,一口干了吧。”托尼举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刘培强愣了一下,便也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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