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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 旧事蹉 中

        

卫家村外树林,一人于其中慢步行走。夤夜漆黑,他身周却是飞舞着众多萤火虫,照的两丈以内有若白昼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一身暗色衣裳,鸦墨与檀紫在萤光中浑然一色,唯独护手上那道赤红如鲜。腕间银镯反射出抹抹惨绿,映在他面容上,平添诡异。他左手掌心托着一个圆形白银小鼎,缕缕白烟透过镂空的鼎盖,自其中袅袅升起,盘绕在他四侧,久久不散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于枝桠繁茂的树丛中穿梭自如,双足踏在干燥的泥地上,偶有踩断枯枝的脆响发出,很快就在树叶摩挲声中湮没。夜岚弥漫、烟雾环绕,他的身影因此变的隐隐绰绰,伴着银饰有节奏的敲打声,叫人疑作鬼魅出行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不久,听流水潺潺声,他抵达这片树林的尽头,视野稍显开阔的同时,脚前出现一条浅溪。他便在溪边停住,觅了一处干燥的地方盘腿坐下,随手把青铜鼎放在面前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若有旁人在此,定要对此人所作心生疑惑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这是什么人?为何在这僻静的树林里四处游走装神弄鬼?他手中状似香鼎的东西作何用途?忽然停在溪边静坐的目的是什么?不待人将心中疑问一一列出,林间又传来诡异的声响,隐隐约约由远及近,窸窸窣窣,令人毛骨悚然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全然不放在心上,自腰间抽出一把横笛,置于唇边吹奏。虽说是吹奏,自笛中泄出的却不是什么美妙的乐声,幽幽噎噎宛如夜半鬼泣,忽高忽低如瓷皿碎地,简直连不识笙笛的人乱吹一气都比这要好听!


        

刺耳的笛声持续着,林中窸窣声越来越响,浅溪两岸树木的枝叶摇摆的幅度逐渐增大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半夜三更,谁在那里鬼叫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忽平地一声大吼,将他又急又快的笛声打断。那尚未来得及吐出的音节被迫散在笛腔中,风向猝然大变。他皱了眉,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,见一个肩披短褐、身负朴刀、敞着一身虬结肌肉的壮汉快步从浅溪上游走下,站在他十步外瞪着铜铃大小的眼朝吼道:“娘的,大半夜不让人睡觉找死啊,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,这里不是你能来的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眼神一冷,字正腔圆地对答:“滚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壮汉愣了愣,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开怀大笑:“哈哈哈哈,小子你挺嚣张啊?老子被你那难听的要死的笛声吵醒,满肚子火没处发还没追究,你倒自己撞到刀口上来了?好好好,看看到底是你滚,还是我滚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话罢,壮汉把朴刀抽出,劈头盖脸扫过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朴刀去势看似凶猛,其实只用了五分力,壮汉仅想给面前不识趣的小子一点颜色瞧瞧,没有要人命的意思。怎知此人见刀锋迫近却半点没有躲避的意思,把左手一抬,五指一张一收,便将刀身紧紧握在掌中。壮汉吃惊之余,加大手上力度,竟连半分都移动不了,一时暗想:今个儿是什么日子,怎的遇到的两个青年都那么难缠?又想:这小子力气怎生如此大?


        

反制住壮汉的人可不在乎别人脑子里想的什么,他像折树枝般一把折断朴刀,趁着壮汉呆怔之际向后跃开,置横笛于嘴前,继续适才被打断的曲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是什么让他纵使敌人就在面前还要继续奏乐?


        

壮汉两眼瞥过断刀,心生不详,耳朵一动,用心听去,察觉凄厉笛声下掩盖着草叶抖动的异响。这异响从四面八方传来,无法确认具体方向,壮汉打量四周一番都没发现太大异常,可禁不住心里发毛,大跨步去抓人:“你要做什么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他脚步连错,晃身避开,但因身法与那壮汉相差无几,互过十来招就被抓住手臂。为了保证笛声不停,他改退为进,屈起一膝磕向壮汉丹田。壮汉下意识以手拦在腰腹以卸去劲道,他便顺着推力往后跃出一大步,趁壮汉被扯的踉跄,绕到其背后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手臂被折,壮汉吃痛松手,回头一看,人已重回冒着白烟的圆鼎前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因笛声被打断所以停止的窸窣声再次响起,如今,就在他们身畔了!


        

青草被压倒,密密麻麻的昆虫从树林里爬出,脸盆大小的蜘蛛、拳头大小的蝎子、手指粗细的蜈蚣数不胜数,夜蛾和蜜蜂等有翼型昆虫亦潮水般涌来,汇成一阵虫潮,朝着两人袭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壮汉何曾见过这般“盛况”,一下子整个人都傻了。就在壮汉手足无措之际,斜里飞出两条细铁锁,一条击向吹笛人,一条则趁他躲避、将地上圆鼎卷跑了!


        

圆鼎随铁锁在空中荡了个圈,没入女子大红的水袖中,有荧光色粉末透过镂空的鼎盖洒落,铺了一路。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,壮汉跟吹笛人都愣了,笛声第二度遭打断,原本列队般行动有序的毒虫们混乱起来,浅溪上游有人冲壮汉挥手:“走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壮汉听了,不管三七二十一,立即撒丫子朝此人方向飞奔,嘎嘣嘎嘣不知踩碎了多少毒虫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吹笛人当下探手欲拦住壮汉:“宝器!气喇里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那一口异族方言,不正是罗谷雨?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夜半离开客栈跑到僻静的树林里,正是为了避开人群,好方便点虫香、祭虫笛、放仙王鼎挑些虫子炼蛊。眼见的虫子都引出来了,这横空出世的两人却把一切弄的乱糟糟,扰了他的好事,拿了他的鼎居然还想跑?


        

话虽如此,上游的人瞅准空子掷出铁索拽开壮汉,罗谷雨扑了个空,始终落后一步。不等他追击,草丛里蹿出一条白影,一下子扫开左右的蜘蛛蜈蚣,死死捆住他腰身,竟是一条六尺左右的白蟒!白蟒把嘴一张,分岔长信立吐,昂首冲他脖子咬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白蟒的动作宛如惊雷乍现、十分迅速,常人肉眼难以捕捉。罗谷雨的动作却更快,几乎是白蟒扑到他身上的瞬间就精准地揪住它的七寸,即使蛇吻临面也毫不惧怕,飞快把手里骨笛塞进它嘴里,掐住它脖子的同时再用柔劲抖开蛇身的禁锢,狠狠往地上一摔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白蟒被摔的七荤八素,嘴里叼着的骨笛都掉到一旁,还没缓过神又被抡起来当鞭子使。罗谷雨对这个送上门来的“武器”毫不怜惜,信手拾起笛子揣回腰间,拎着蛇左劈右扫地把靠近的毒虫全部赶开。出身五仙教,但凡蛊师都无惧毒虫,他六岁就能叫寨里头的灵蛇闻风丧胆,区区一条白蟒能奈他何?


        

一条白蟒奈何不了他,这漫山遍野的毒虫倒叫他有些烦恼。原本他是打着不生枝节的想法,用虫笛模拟猎物的声音来吸引毒虫,再燃虫香安抚它们,以安然完成自己的目的。怎料途中仙王鼎被人夺走,里头的虫香也撒了一地,落得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境地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挥开眼前飞蛾,先前招来的萤火虫早就不知去向,漫天飞虫掩住月光,他已然分不大清楚前后左右,只好闷头往前走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没走两步,身后风声忽起,他刚想转身就觉一只手臂环过腰肢,紧接着天旋地转,眼前景物急退。待他回过神,他已置身树顶,两腿悬空。放眼望去,月朗星稀、树海连绵,三里开外的卫家村亦尽收眼底,而成为虫子天地的浅溪下游早被甩在后头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支撑他全部重量的是那一只紧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臂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距离如此近,罗谷雨用不着回头,一瞧腰上那手,就知道是霹雳堂总舵主雷元江身边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他还不曾见过谁有这么双形状漂亮但是遍布线状伤痕的手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一息之间就掠出这么远,同时能稳当地站在手指粗细的树枝上,一时间罗谷雨怔住,对中原人所谓的轻功有些感慨。但他说话还是毫不客气:“木老啊拉洗?”


        

说完想起中原人听不懂苗疆话,转而用路上学的中原话一字一顿慢声道:“哩老做啊子”


        

身后人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,让原本就因昨夜之事对其没有太大好感的罗谷雨心情更为恶劣,当下伸手掰开腰上爪子,下落同时不忘往后捅一肘子。他从树顶直落而下,双脚有些许发麻,斜眼瞥到被他撞下来的人安然落地,冷哼一声转身甩手就走。


        

那人知道自己身影暴露,转而大方地跟在罗谷雨身后,距离不远,不会把人跟丢,也不近,不至于让罗谷雨心生不悦。罗谷雨每每稍稍回眸,便能看见他一袭于黑暗中极为显眼的白衣,暗想大半夜的还戴斗笠,怕不是嫌看的太过清楚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再说蟒蛇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它自晕眩中清醒过来,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人类像披帛一样揽在身上。它的下颚以及七寸都捏在这个人类手里,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,唯一能做的便是滴溜溜转着黑芝麻般的眼睛四处打量。此蟒往日在林中也算一霸,前些日子还咬死了二个不识好歹的人类,怎生今天就落到这样的下场?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没兴趣了解被他擒住的蟒蛇以及身后跟随之人心中作何想法,只欲教训先前两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,取回自己被拿走的仙王鼎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中原人胆子之大,着实超越罗谷雨想象。别人手里不明来历的东西都敢随便拿走,也不怕上面的蛊毒?苗疆地区连三岁小孩都知道,别人家的瓶瓶罐罐、特别是鼎最碰不得,因为瓶罐多被主人家用来存放蛊虫,而鼎多喂毒,挨一下都要中蛊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若是这些人找死,便也罢了。可他这回出行准备的匆忙,且为了方便所有行李全数从简,炼蛊室里常用一人高的鼎没带,众多蛊坛毒罐也怕磕碎,仅取了这个体积小的。一旦遗失,会造成很多不便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循着空气中虫香余留的气味,罗谷雨折回浅溪上游。快步追踪一段时间,他在溪水源头旁发现一处被缠枝掩盖的洞穴。洞穴内部漆黑,但伸手能够感觉到有微风从其中透出,证明洞穴另一头有出路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踌躇片刻,再三确认虫香的气味是从洞穴里传来,才决定弯腰钻进去,低声以苗语自语:“中原人黑咯怪眉日眼,躲到哦帖斗俩瓦突马到?”(中原人真奇怪,躲到这里就以为我找不到?)


        

洞穴呈喇叭形走向,入口只有半人高,越往里走越发开阔。整个通道方正而四壁平滑,周遭都有人工开凿的痕迹,显然不是天然形成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贴着通道左壁一步一顿地走,捏着白蟒的脑袋往四周探,以免撞到墙上都不自觉。尽管通道中伸手不见五指,罗谷雨前进一段距离后却摸到了火把。木柄上缠着的布条仍然灼手,想来原本是点着的,后来被拿走他仙王鼎的人给熄灭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可怜白蟒与半干不湿的墙面来了好几个亲密接触,一张英俊的蛇脸撞的眼歪口斜,疼的身子都拧成麻花状,龇牙咧嘴只恨没有生两个头,好能有回头咬上一口的机会。


        

一路摸索着前进,整个通道里都充斥着罗谷雨身上银饰碰撞的响声,并未掩饰身上动静。不消片刻,便顺着墙摸到了门缝,他拿手指细细一扒,没有发现门把推拉不得,才明白原来是处石头暗门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由是他将白蟒盘到左手手臂上,用右手摸索着度出石门的中央。待确定了中点,他倒退一步,抬臂齐肩,屈起中指,扣掌为马蹄形拳,身体前倾,微屈双膝,气沉丹田,然后骤起一拳,惊雷破空般狠狠击在石门中央!


        

石门受了这击,纹丝不动,犹如方才那拳完全是以卵击石,唯有抱臂立在不远处的某人听见了细微但不可阻挡的崩裂声。而罗谷雨似乎早有所料,敛拳成掌,再接一掌,那石门竟碎出个偌大的豁口来!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跨过豁口走入门内,通明的烛火让刚从黑暗中走出的他不甚习惯地眯了眯眼。只瞧里头原是个六十丈左右、呈倒三角形的大山隙,左右上下都打了不少住人的窑洞、山壁上架了许多通往二层的梯子,左右摆了搁刀枪剑戟的架子,每户窑洞的墙上还挂着成串的玉米、贴着半旧不新的喜庆剪纸,真是别有洞天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此时约摸二更左右,窑洞外的平地上还聚了十来个人,都围着山隙那头的桌子,准确来说是围着坐在桌子上首的三个人以及桌子上的白银鼎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行动的意思,所以石门碎裂的那刻,这些人便受到惊动而齐刷刷转过脸来,看清他模样后更是一脸惊愕。


        

莫看罗谷雨是一路走着到赣章来,其实别说城镇,就连山村他都并没怎么接近,只在问路之时稍加询问。一则语言不通难以交流,二来他听教里老人说到中原人对外族人的戒备心很重,为了不徒中乱生是非就绕了过去。他们苗人本是极擅长在山野里生存,也不认为没房子住,不与中原人交流是什么大事儿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洪城还是罗谷雨第一个进入的中原城镇,入门的时候就被门口守卫拦住盘问了一盏茶时间——最主要是官兵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,他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。若非后来守卫赶着换班归家用晚饭让他过去,恐怕他得用些手段。进洪城以后,天色已然不早,行人甚少、寻常店铺全部打烊,他便寻了条灯火比较亮的街(很不凑巧是花街)走着,顺便向周围人询问霹雳堂分堂的地点。怎料冤家路窄,他竟遇上三年半前那个潜入教里的小贼,急着追人不小心把路走迷糊了,作罢后又是一番讨教才从过路醉汉嘴里问出霹雳堂分堂的正确位置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总而言之,罗谷雨对中原的种种来自于别人口述,亲眼所见之时不免走神,盯着窑洞里与苗寨中迥然不同的布置看,一时没留意其他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

“其他人”可不然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闯进来前,带着鼎回这里来的两个头领正跟他们说着外头树林里发生的事,解释为保土窑安全不得不将敞开的门封起来。怎想,一扭头就瞧见罗谷雨硬生生把两个大汉方能勉强移动的封门石击碎,一个个脸色立刻跟见了鬼似的精彩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怪也只怪虫笛一旦响起,声音往往能够传达到远处,南疆十万大山地势辽阔便罢,本非给人听的刺耳笛声传到了土窑里,扰的这窝土匪强盗烦不胜烦才出门勘察。如今谁对谁错早已算不清楚,唯一的解决方法,恐怕是狭路相逢……胜者为王!


        

显然这土匪窝中人便是这么想的,他们默默互看一眼,纷纷扑向兵器架。而端坐上首那三人更是一跃而起,掏了各自的武器冲向还在观察四周的入侵者。


        

铁索带着破空声袭来,罗谷雨侧身闪过,拿右手一捞一卷,便把每环不过拇指大小的铁索牢牢抓在手里。铁索主人、穿戏服的女子往回一拽发现拽不动,立即荡出另一只袖中的铁索圈住他的腰,双脚蹬地使出浑身力气将两条铁索往后拉,顿时将它绷的死紧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左右各有挥舞着醋钵大小拳头的壮汉,以及耍着判官笔的书生飞速靠近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被女子忽然这么一下扯的往前走了两步,随后把眉一挑,随手把左手上抓的白蟒摔到一旁不去管它,转而抓住腰上铁索,专门板直了音一字一句道:“凭哩们几咯,拢共斗木得老子呢对头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

书生不甚相信地哼了声,判官笔刺向他眼中年纪轻轻却大言不惭的青年——就是不明白对方说的什么,从表情上就能看出其不屑。壮汉见识过眼前穿着奇装异服的人那徒手掰断钢刀的能力,心有顾忌所以落后一步,见书生目光中带着一股子轻视,立刻开口提醒:“说书的,你要——”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放松肩胛,五指扣紧铁索,把手臂一震,直把那铁索震的寸寸碎裂,飞炸开来!


        

周遭众人闪躲不及,被飞来的碎铁砸了个正。穿戏服的女子更是如遭雷击,整个人似被当胸打中一拳般,一路横扫桌椅,撞上山隙尽头的墙面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另外两人齐弃回头,双眼充血大喊道:“大姐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女子没有回答,跌在地上生死不知。这个结论让两人顾不得被碎铁砸了一头一脸的血,冲向罗谷雨,嘴里喊着:“该死的,纳命来!”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一直说他有手下留情,可大多听他这么说的人都认为他在吹嘘。毕竟在中原人眼里,高手应当十分谦虚,反之不谦虚的绝对是虚张声势,又怎么会想到……罗谷雨说话是难听,但从来没说过假话,没说过大话。


        

在罗谷雨眼里,这些人可比迷葬林里奇形怪状的生灵容易对付的多。他成年那日便能单枪匹马在迷葬林杀个来回,拖着一长串猎物回寨里当成人礼的彩头,这些人真的不够看。


        

罗谷雨不闪避,直接抬手架住两人攻击,顺着他们的走向将一拳一笔上的力道拍断,手腕一转擒住两人小臂。他的指尖不知何时泛起淡淡的青莲色,拇指扣进二人曲池穴,再并起两掌拍在二人肩头,将他们震飞出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

更何况,他最擅长的可是蛊毒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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